1932年3月,江南到处春意浓浓。“官河”两岸桑树的丫枝顶,都簇生了嫩绿叶,一眼望去,好像没有尽头。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晒太阳,他穿着过冬的棉袄,觉得身上热烘烘的。望见拉纤的船家穿件单衫,头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不料清明节刚过不久,天就这么热。
河对岸是空关着的茧厂,听说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茧厂恐怕也不会开。但老通宝不相信,他活了60岁,从没见过把绿油油的桑叶去喂羊。
老通宝想起了旧事,记得自己二十多岁成亲那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衣,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现在景物如旧,大大改变的是:他家常把杂粮当饭吃,而且欠人三百多块钱的债。
呜!呜呜!一阵汽笛过后,一条小轮船拖着三条大船,从茧厂后面驶出来,河水立刻激起波浪,向泥岸卷过来。“赤膊船”上的人赶紧揪住岸边的树根,人就像在那里打秋千一样。
老通宝恨小轮船这类洋玩意。学生游行时喊着“打倒帝国主义”,道理他不很明白,只是东西一天天贵,捐税一天天多,他相信这是军阀串通帝国主义干的。去年他和儿媳四大娘吵了架,也因为洋种茧子能卖好价钱。
孙子阿宝从那边田里跑过来,远远地就喊:“阿爷!妈等你吃中饭呢!”老通宝随口应了一声:“哦!”回头望望那片桑林,暗想:看今年的光景,蚕花准定好!
老通宝听阿宝唱道:“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民间歌谣:清明边桑叶出芽,养蚕妇女喜欢得拍手。)心里又萌发出新的希望: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可以还掉一些。
天气继续暖和,桑叶有小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发动了蚕事动员令。四大娘带着阿宝,把养蚕用的“团匾”和“蚕箪”都拿出来洗刷修补。小溪旁到处是女人和孩子的笑声。
六宝隔溪问四大娘道:“你们今年也养洋种么?”四大娘嚷道:“阿爹做主呢!老糊涂听不得洋字,像是他的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女人们听了都痴痴地笑。
四大娘见兄弟阿多正从小桥上过来,便叫道:“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吧!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阿多过来拿起几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扭着腰,学镇上一些装模做样的女人走路,人们都笑起来。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喂,多多头!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阿多笑着说:“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荷花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平日爱跟男人胡调,这时眯紧细眼睛说:“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说罢她大笑起来。
六宝轻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荷花嚷道:“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六宝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姑娘,立刻回骂:“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
双方在对骂之下,又泼起水来。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蚕箪”,喊着阿宝回家去。
阿多把“团匾”放在廊檐口,一边看一边笑。老通宝掮着“蚕台”从屋子里出来,见了阿多那种神情,脸色就板了起来:“别去招惹这个白虎星,阿四在后边扎‘缀头’,你去帮他。”
四大娘在“蚕箪”上糊好鹅黄色纸,再糊上一张“聚宝盆”;两张“蚕花太子”。去年蚕花不好,老通宝归罪于用报纸糊,没有“敬惜字纸”。今年特地省下钱买了“糊箪纸”。
老通宝记起向人家借了月息二分半的30块钱,便说:“那30块钱只买了20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四大娘埋怨道:“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老通宝生气了:“什么话!今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四大娘气呼呼地回答:“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收蚕”的时期逼近了。这小村落突然呈现一种大紧张,同时又是大希望。老通宝一家靠着东借西挪过日子,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借贷都指望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谷雨”节边,村里有些人家的“布子”隐隐现出绿色。女人们都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转告:“六宝家快要“窝种’了(将蚕种贴肉摁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真快!”
四大娘见自家的五张“布子”,还是一片黑芝麻似的细点子,心情焦急。阿四拿到亮处细看,也找不出一点“绿”影来,他强自安慰说:“你就先‘窝’起来!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老通宝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好再过一天,那“布子”有好几处转成了绿色,而且绿得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全家人。她把“布子”贴肉揣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儿似的静静坐着,动也不敢多动。
夜间,她把阿四赶去和阿多睡,抱着“布子”钻到被窝里,蚕子贴着肉痒痒的怪难受。四大娘又快活又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这样半惊半喜!
老通宝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即收蚁)。阿多的看法是:“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
蚕房早收拾好了。“窝种”第二天,老通宝按照惯例,拿个大蒜头涂上泥,放在蚕房墙脚边(乡间迷信:收蚕前两三天将蒜头涂泥,收蚕那天拿来看,叶多蚕熟,少则不熟)。
现在家家都在“窝种”,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的踪迹。“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乡农们即使平日最为相好,也不往来,唯恐冲了蚕神。这是一个“神圣”的季节。
照乡间习惯,“收蚕”须避过“谷雨”。四大娘好不容易挨过“谷雨”,布子不需再“窝”了,她很小心地放入“蚕房”。老通宝偷眼看看大蒜头,心里一跳,上面只有两茎绿芽!
“收蚕”的日子终于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点了香烛,恭恭敬敬地放在灶君神位前。
阿四和阿多采来野花。阿宝帮着把灯芯都剪成细末子,把野花揉碎。一切准备齐全,时近午刻,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把预先买的“蚕花”(纸花)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
一行人来到柴房。老通宝拿着秤杆。四大娘揭开“布子”,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撒在“布子”上,然后她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地拂拭,把野花碎片,灯芯末,连同“乌娘”,都拂在“蚕箪”里。
最后拂的一张是洋种,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边。这是一个千百年相传的隆重仪式!以后一个月光景就要同一切艰难困苦决战了!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正路的。全家都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但老通宝悄悄拿起那颗大蒜头一看,脸色突变,大蒜头上只有四茎嫩芽!啊,天!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全村,那溪里琮琮的流水,听起来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一样。
只有荷花家是个例外。她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方言,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只称得20斤;大眠临近前,人们看见她那不声不响的丈夫倾弃了三“蚕箪”到那小溪里。
这种事,使得全村妇女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不从荷花家门前走;远远看见荷花或是她的丈夫就赶快躲开。唯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了半句话,马上就要传染晦气一样。
老通宝严禁阿多跟荷花说话。他站在廊檐外高声训斥儿子,故意要让荷花他们听清:“你再跟荷花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忤逆!”
阿宝也受到严厉叮嘱,不许和荷花家接触。全家只有阿多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他心中暗笑,不理睬老头子日日夜夜的唠叨,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实在忙得顾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300斤,蚕是少见的好。“大眠”以后,“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生青滚壮,老通宝全家却都瘦了一圈,两日两夜没有合眼,眼睛上布满了红丝。
“宝宝”上山前还得吃许多叶。老通宝和阿四商量:“再求求你丈人的东家罢!”阿四实在支持不住,一双眼皮只想合下来,心不在焉地说:“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老通宝怒声喝道:“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30担叶,30担!”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
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被打断了,四大娘闻声也从蚕房里钻出来,一齐赶出去捋叶。六宝家养蚕不多,也抽出工夫赶来帮忙。
正当村前村后传来吆喝和欢笑时,突然噩耗传来:“叶行情飞涨了!镇上开到四块钱一担!”老通宝听了,一颗心往下一沉:四块钱一担,30担要120块,他哪来这许多钱!
老通宝扳着手指头一算,茧子可以采500多斤,就算50块100斤,也有250块,心里不禁一宽。六宝说:“听说东路不大好,叶价涨不了多少!”老通宝听了,心里又是一宽。
那六宝和阿多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有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她知道是谁拧的,忍住不笑,也不声张。
摹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哎哟!”同在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什么事?”六宝觉得脸上热烘烘地,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
六宝说:“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阿多咬住嘴唇暗笑。半月来他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可是精神还很饱满。他不相信靠一次好蚕花穷人能够翻身。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决定到镇上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15担叶的桑地抵押出去。这是他家唯一的产业。
老通宝没有照原定的时间赶回来。四大娘将最后一点桑叶铺上去,眨眼工夫就一点也不剩了。那些壮健的“宝宝”尖出了小嘴巴,左右乱晃,四大娘看着又是心酸又是着急。
四大娘出去望了好多次,一直挨了半个时辰,最后总算盼到阿多回来了。阿多告诉她,这是第一批的10担叶,还有20担叶随后就到。
叶铺了上去,蚕房立刻响起沙沙沙的声音,不一会,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一层叶。人们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最后时刻,“宝宝”两天后可以上山了。
阿多虽然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这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上半夜,好让老通宝和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
那是个好月夜。蚕房里燕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到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火”旁边听“宝宝”沙沙沙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
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沙沙沙”的声音。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
阿多猛地听得蚕房芦帘啪嚓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他立刻跳起来,蚕房门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
阿多断定这是一个贼,飞也似的赶出去,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那个人说话了:“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阿多听出是荷花的声音,不禁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月光下,阿多见荷花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恐惧。他沉闷地哼了一声,问道:“你偷什么?”荷花回答道:“我偷你们的宝宝!给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脸色完全变了,“你真心毒!想冲克我家的‘宝宝’。我家和你可没有冤仇!”荷花恶狠狠地说:“有的!我家蚕花不好,可没害谁,你们都是好的!为什么把我当作白虎星!”
荷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她好半晌,这才说道:“我不打你,走你的罢!”
阿多跑回家去,仍守在“蚕房”里。他没有去想荷花的可恨或可怜,但他忘不了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得人和人之间有隔膜,是什么?为什么?他弄不明白。
直到东方发白,蚕房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拿起那些渐渐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放在亮处照着,看看“有没有通”。他们的心简直被快活填满了。
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六宝跑来悄悄地说:“昨夜二更过后,我远远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一起说了半天话!你们怎么不管呀?”四大娘变了脸色,一句话也没说。
她提了水桶赶回家,先对丈夫说,再对老通宝说。老通宝气得直跺脚:“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
老通宝马上叫阿多来查问,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一口咬定是她亲眼看见的。
老通宝没了主意,看那些“宝宝”都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但从这件事想到前些时大蒜头上只出了四茎苗,他满心的欢喜完全破坏了。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唯一的希望是那骚货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耗尽了,是不是有报酬,直到此时还丝毫没有把握。虽然如此,他们还得硬着头皮去干。
“山棚”下燕了火。老通宝他们伛着腰穿梭一样两边蹲。蚕受到热,爬上“缀头”作茧,发出屑屑索索的声音,他们听了就想笑。过一会儿没有声音,他们的心就往下沉。
他们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愁,心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尔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虽然觉得有点难过,心里却快活,甚至巴不得多淋一些。
阿多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芦帘望过几次。阿宝看见了,扭住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阿多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不肯回答。
“上山”后三天,熄火了。四大娘忍不住挑开芦帘看了一眼,心立刻卜卜地跳了起来。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好蚕花”!
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他们的一颗心现在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块钱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饥失眠总算不冤枉,老天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飘扬起来。二三十户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茧,老通宝家更是与众不同,估计可以采十二三分茧。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喧腾着人们的笑声。他们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然而都很快活兴奋。他们盘算着: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先得赎回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买一条黄鱼吃。
荷花和阿多那晚上的把戏也是他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男人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走运,没有犯克。
在熄火后的一天,蚕已成茧,家家举行“浪山头”,各家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浪”是“亮出来”的意思,山棚四周撤出芦帘。“望”,探望,表示慰问和祝颂)。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赶到村里。
他们带来了“望山头”时必须送的礼物: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阿宝东蹦西跑,快活得好像撒欢的小狗。
张财发拉老通宝到一棵杨树下坐了,悄悄地问:“通宝,你是卖茧子,还是自家做丝?”老通宝知道他向来说话“没正经”,一肚子都是听来的一些“老古董”,什么程咬金、瓦岗寨,因此随口回答说:“自然卖茧子。”
张财发拍着大腿叹一口气,指着村外茧厂的风火墙说:“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紧紧关着呢!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笑了,他不相信。难道那么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门不做生意?张财发也换了话,代他的东家向老通宝催那30块钱的债,因为他是“中人”。
张财发走后,老通宝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果然,离“塘路”最近的两个茧厂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着慌,但是回家见了雪白厚实的茧子,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而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谢神),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
可是传来的消息使村里的人满脸愁云。各处蚕厂都没有开门。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地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收茧人”,接替的是债主和催粮的差役。
请债主收茧子,债主板起面孔不理。全村子都是叫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蚕花”好了,日子却比往年更困难。这在他们无异是一个晴天的霹雳!
特别是像老通宝他们这样的人家,蚕养得愈多,愈好,就愈加困难。“唉,真是世界变了!”老通宝叹息着,捶胸顿脚地没有办法。
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六宝和别的几户人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子做成丝再说。
老通宝也和儿子媳妇商量:“不卖茧子,自家做丝!”四大娘首先反对:“我们有五百多斤茧子,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阿四和老婆一条心,主张把茧子卖掉。
四大娘这话不错,自家做丝,请帮手又得花钱。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15担叶,只要一张洋种,多好!”老通宝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无锡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老通宝和黄道士最说得来,于是找到黄道士详细问明了情况。
老通宝回来和儿子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去卖。他虎起脸说:“水路去有三百多里,来回得六天!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得紧!”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又想办法借钱卖了几张芦席,忙着架成船篷,遮蔽风雨。
赶上那几天正是好晴天,他们又带了阿多。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了。
千辛万苦,走了三百多里水路,总算找到这家茧厂。可是这家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35元,土种茧一担只值20元,薄茧不要。
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挑剩了一筐,不肯收买。
老通宝他们实卖得110块钱,又千辛万苦地走了三百多里水路,回到村里,除了路上盘缠,就剩了整整100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
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搀扶着他上得岸来,村里的人赶着上前询问,他搭拉着头,没有一丝力气回答。
被无锡茧厂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累死累活地忙了五六天。
家里的米又吃完了。四大娘叫阿四拿那新做的丝到镇里去卖,可是没有人要。
阿四只好夹着新丝上当铺,可是当铺也不收。说了许多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因为春蚕熟,一村的人添了债。老通宝家一个月来忍饥熬夜,除了增加30块钱的债务外,还白赔上15担叶的桑地。老通宝的病愈加沉重了。在他们的心目中,黑暗的日子,牛马的生活,简直没有一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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