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原本想讲几个更有趣的故事,都是新加入星球的读者讲的,讲得特别好。比如有个西安的读者,讲了她当年就读的大学闹鬼,这个非常非常恐怖,连我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真是有点儿冤鬼回魂的意思了。还有一个读者讲了自己盲修的经历。所谓“盲修”,就是自己啥也不懂,凭着感觉瞎练,结果还真修出来了一点儿门道。但是后面的路怎么走,他就不知道了,于是到处拜师学艺。所谓拜师学艺,就是加各种修行主题的QQ群。用他的话说,绝大部分都是看了玄幻小说自己YY的,或者诈骗的,不过也有一些真修行,而且修行的法门五花八门,有些还是挺恐怖的。这些故事都很好,不过我们下次再讲,今天还是讲江湖故事。为什么要讲江湖故事呢,因为有个新读者,是个华侨,从小在美国长大,了解中国全靠武侠小说。后来来了一次中国,看着和美国差不多,觉得很失望,很丧气,觉得书里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陆小凤,哪有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后来她无意中看到了我写的故事,特别兴奋,觉得这才是中国的底蕴,卧虎藏龙,高人辈出的民间江湖。她就特别好奇,觉得我是不是传说中的高人啊,会不会点穴葵花掌,有没有练过《葵花宝典》啊(我觉得这个傻丫头肯定没有仔细读书),还幻想着自己博士毕业后(是的,她还是个博士),来中国,和我从此鸳鸯眷恋,双宿双飞,浪迹天涯,相忘于江湖(这妹纸国文不太好,老乱用成语,跟她聊天容易犯心脏病,尤其我媳妇在我身后的时候)。好像我的故事的确有点儿江湖气,没有传统作家那种匠气,更散淡放纵一些,也就像她说的,更像一个大家心目中的“江湖”。范仲淹讲“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江湖”是和“庙堂”对立的,是不拘礼法的,是放浪形骸的,是民间的,是草莽的,是不归官府管辖的。江湖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江湖也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道义,也有自己的准则,所以古龙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讲的就是江湖的潜规则。我很喜欢这种江湖的感觉,包括我在把自己的系列故事改编成影视,就叫“鱼叔江湖”系列(第一部预计今年八九月就能上映了)。究其原因,我喜欢江湖气,可能因为我从小的经历。我爷爷以前是国民党的一个师长,淮海战役时重伤,后来隐居在微山湖畔,聊度一生,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也是前几年回去祭祖时才知道的)。我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民营企业家。他是一个很有江湖气的人,一辈子赚了数不清的钱,也都流水般花去。但凡他在家,家里不分昼夜,都在摆流水席。我们家大门不关,有路过的江湖人士,进来打个招呼,就可以坐上去吃喝,临走时还有盘缠送。那些江湖人,还比较讲义气,白吃白喝你的不好意思,也会掏出个玉佩给我挂脖子上,或者教我点儿东西,所以我当年真是扎扎实实见过不少好东西。后来我们家虽然破产了,我在燕郊那个破院子里,已经混到要吃不上饭的地步了,心里还是有一股傲气撑着,不至于做一些很丢脸的事情。我爷爷很疼爱我,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印象中每次见到我,都要抱着我,成天牵着我的小手,带着我到处走,笑眯眯的。所以我后来听说我爷爷做过师长时,我死活不敢相信,印象中他就是一个乐呵呵带着我到处跑的小老头儿,哪有什么金戈铁马,铁血狼烟的军人气概。他找的这个人,估计是以前他带过的兵,非常之凶狠,眼神都带着杀气。当年那个时代啊,很乱,有些大户人家的男孩子容易被绑票(所以我小时候都扎着辫子,假装成女孩养),就让他跟着我,保护我。我没见过他出手,不过我觉得他一定很厉害,出手就死人那种。因为我们去大河边钓鱼,他走过去,河边的草丛里乱串,草丛里的蛇都吓得往河里蹿,估计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后来过了大半年吧,据说绑票的匪徒被抓了,我爷爷就让他走了,据说后来去了香港,给大老板做保镖了。我爷爷不让他教我拳法,说他都是杀人术,不适合小孩子学。那时候,我刚从微山湖那边回来,身体很差,老流鼻血,胆子也小,我父亲就很担心,觉得我这么柔弱,他的万贯家产怎么继承呢?他当时认识好多这个江湖人,三教九流,当地又是著名的武术之乡,各种拳师,他就放出话来,请一个真正的师父教我练武。现代人多看不起练武的人,觉得是粗人,没文化的莽夫。其实在古代,学武的人,才是真正的有钱人。有句话叫“穷文富武”,指的是一般家庭的孩子读书,因为读书便宜嘛,上个私塾才多少钱呀!真正有钱的人家,孩子不仅读书,还要学武,文武双全才叫人才。真正学武,可不像现在,去一个什么武校,教点儿学费就好了,一个学校几百人。当年的老拳师,都是很厉害的,好多是师出名门的弟子,有些是特殊部队的,有些是江湖人士,还有一些出自武术之乡,家学渊源,总之都是有一些本事的,后来落魄了,流落在这里,傲气还在,你要三顾茅庐,请他们过来,看家护院,顺带请他教教家里的小少爷。这种人都是见过世面,手里有真功夫,他们也想找个靠山,在这里养养老,所以他们都愿意教小少爷。因为小少爷以后就是家主嘛,以后自己老了,小少爷当家了,他念着旧,想着自己小时候跟他学过功夫,就顺带给他养老了。学武并不是那么简单,扎扎马步,打打拳,他都有一套秘术,比如一套师门秘而不宣的药水,比如有一副补身体的药方,比如一些打拳的秘法,有些特殊的口诀,这些看似简单,但是你不会这些,你就永远练不成,硬练也会练废。我父亲找的这个老师傅,是一个江湖艺人,就是大家在影视上看到过的那种人,白头发、白胡子,地上铺一张白布,然后搞一个黄鸟叼签,八字算命这种。这个老师傅,看着很像个骗子,但是我父亲知道他有一个功夫,很厉害,希望他能传给我。他这个功夫,有个名号,叫做“神仙麻沸散”,在当地非常有名。我当时也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想着这神仙都被麻沸了,这得多厉害啊!但是想想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麻沸散这是华佗调制的麻醉剂啊,他一个走街串巷的老艺人,他莫非还会做手术?这老人来我们家,要先露一手,镇住大家,后面才能站住脚。他当时笑眯眯地过来,看着我们几个人,突然两手翻飞如电,在我们胸前啪啪啪打了几下,然后拱拱手,说一声“承让”。刚想出手,结果发现胸口酥麻麻的,扩展到胳膊上,两只胳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酥酥麻麻,完全动弹不了了。再看看其他几个被他拍过的人,都是这样,才明白这老头还真有本事,他还真给我们“麻沸”了。我父亲佩服不已,说了声“果然是高人,不愧是‘神仙麻沸散’”,就让他给我们放了(他依旧在我们身上拍了几下,身体就恢复了,虽然还是有点儿软绵绵的)。这个老头子就吓唬我,说练武很苦的,要泡辣椒水,还要吃很苦的药材,每天还要吊起来打,问我怕不怕?他说,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好吃好喝,舒舒服服的学武,你选哪个?他开了好多方子,让我们家人去抓药,言之凿凿地说,这是打熬筋骨用的。小孩子筋骨弱,练拳狠了,身子气血亏空大,后面养不好。我母亲听他这么一说,赶紧派人去抓药,抓了一包又一包,老头子又让他们去找一年的小公鸡,三年的老母鸡,还有手腕粗的黄鳝之类的,然后以秘方不可外泄为理由,带着我弄了一大锅老母鸡汤,我们躲起来美滋滋喝。他说,喝药汤是要喝的,不过主要还是要药浴。就是打了一天拳,骨头缝都松了,所以要泡药浴,让药力渗到骨头缝里,这样你的筋络才更结实,后面才有力气。他说,其实你应该学轻功,就像燕子李三那种,可以窃玉偷香,美哉美哉。我当年还不知道燕子李三是谁,也不懂啥是“窃玉偷香”,但是我知道盗帅楚留香很厉害,“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嘛。他说,轻功出自河北沧州。沧州自古是武术之乡,他这个武术呢,也有点儿像杂耍啊,你看杂耍飞檐走壁的这些。实际上就是源自古代的轻功。那里最好的轻功,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李三就是献县人,当年得了这套秘术,才折腾得天下皆知。他说,李三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代号,指的是轻功最好的飞贼。这种级别的飞贼有一个标志,就是要夜宿皇宫,就是他住在太和殿上面,底下来来往往的侍卫们都发现不了,这才能自称为李三。后来我读汪曾祺老爷子的书,他年轻时在午门那边的博物馆工作过一年,说当地人说,民国时期,修葺午门时,在正殿天花板上扫出来了不少烧鸡骨头,干果果核,怀疑是飞贼留下的,看来这种事情还真有可能。我很喜欢和这个老人在一起,这是一个见多识广,老于世故,但是又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人。我们去河边钓鱼,去甘蔗地里偷甘蔗,挖河蚌烧着吃,他什么都会,随时可以找到吃的东西,蝉、泥鳅、家雀、青蛙、蚂蚱,还会用麦秸秆编蝈蝈笼子,弄个草帽就能捂到麻雀,真正的厉害人。他没事时,就给我讲一些江湖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比武侠小说还好看。他说,少林有啥易筋经啊,少林就是横练功夫,就是金钟罩,铁布衫那一套,你可不要学,把胳膊练得像大腿粗,那娇滴滴的小娘子都不喜欢了!武当倒是有一门功夫是练气的,很厉害,有点儿像六脉神剑,不过已经失传了。又说东北有个老瘸子,拄一只寒铁拐,在抗日事情神出鬼没,专敲日本人的脑浆子,一拐下去,脑袋都给打得细碎,把小鬼子吓得跪地求饶。他恨恨地说,当年老子就偷看了一会儿她们洗澡,就放出来了三条大狼狗,要不是老子会上树,搞不好就命丧犬腹了!现在想想,我后来写故事的江湖气,好多就是这时候养成的,我向往着那些落魄的高人,民间的高手,慨然赴死的义士,还有这种狡黠的小老头儿。按说他这种年纪了,应该不会再走了,而且他对我那么好,也有一些终老我们家的意思。他沉吟半天,终于说了实话,说是遇到了自己从前的师父,师命难违,还是要回去复命,不然就是不忠不义之徒。我父亲觉得他做得很对,也就不再强留他了,送了他厚厚一笔盘缠,让他以后没有去处了,随时回来。他的眼泪也要下来了,感慨再三,最后说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说,自己虽然四海为家,其实也是有家的。谁还没有家呢?他的家,在湖南一座大山深处,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他小时候家里穷,母亲在当地的大户家帮佣,他小的时候,因为聪明伶俐,也被主家招了过去,陪小少爷读书。湖南那个地方嘛,自古霸蛮,尤其是那个时代,大山深处,不仅匪盗横行,还常有老虎出没,所以当地的大户人家都要请拳师,看家护院,也是教小少爷(和我们家的情况类似)。当时那个地方很偏,请不到什么好老师,只能招一些老兵,学个一招半式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后来这个小少年七八岁的时候,就来了一个花子(叫花子),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穿着破衣烂衫的,摇着一把扇子,慢悠悠就走过来了。当时是隆冬腊月,他还敞着怀,摇着一把破扇子,逗我们,问我们想不想吃仙桃?结果他拿下尖帽子,用扇子一扫,里面就出现了一个足足有小排球那么大的仙桃!那桃子红润润的,结实饱满,明晃晃地在我们面前,我以为有诈,上去咬了一口,却发现汁水飞溅,香甜可口,还真是一枚真真正正的仙桃!我们还小,也知道遇到了高人,就赶紧追着他要学本事。我当时也愣住了,满脸羡慕,后来想想不行啊,这该不会是拍花子的吧,莫不是把小少爷给拍走了!我拼命往回跑,大声喊叫,大家问询后赶紧去追人,结果追了三天三夜,怎么也追不到。因为这个事情,我母亲也被辞退了,父亲把我吊在梁上毒打,腿都打坏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险些死掉。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过了几年,大运动来了,大户人家家里被查抄,批斗得很惨,家主身上绑着条石沉了江,幸好我们家早早离开了,逃过了一劫。等到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了,我也做了点儿小生意,在当时的县政府旁边,开了个早点铺。有一天,我早晨起来,正在铺子里收拾,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朝我走了过来,说了声:好久不见!我看着他,想着这个人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啊,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天晚上,我们这里就发生了震惊一时的无头公安,县里几个主要领导纷纷在同一天晚上神秘死亡,据说面容安详,神态从容,不知道如何死的。——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会一点儿也不老呢?!我仔细打探了一下,发现那天晚上神秘死去的几个领导,都是当年把他们家整得家破人亡的几个主谋,看来他是学成了武艺,前来报仇的了。我凭着记忆,找到了以前大户人家的老宅子,果然看到了那个小少年。看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想着当年我们一起无忧无虑玩耍的少年时光,我不由潸然泪下。小少年告诉我,当年他跟着那个花子走了以后,去了一个洞天福地,在那里一直学艺,直到最近才下山。他师父让他来了结这段尘缘,马上就要回去,以后可能再也不会下山了。临走时,他教了我一套拳法,以及一个口诀,特别叮嘱我,让我每个月的月圆之日,一定要去周围最高的山上打一套拳,配合着口诀吐纳,慢慢就知道这套拳法的好处了。他教的这套拳法,有点儿类似太极,慢悠悠的,最后有几个散手,就是在人身上拍打,看着不像练拳,更像是玩闹。我开始的时候,还很兴奋,觉得是不是仙人法术,也使劲练习,月圆的时候也去山上打几蹚,后来发现练来练去,也没什么效果,慢慢也就不练了。再后来,全民下海,我也跟着去了特区,结果在那里,被小流氓欺负,我一急之下,使出了这套拳法,却发现有一股气顺着手掌发出去,瞬间钻到了那人身上,接着那人就不动了,像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穴。不过我发现,我这股气只能坚持二三分钟,二三分钟后,对方就能活动自如了,所以没有特别大的用处,只能做个江湖艺人,打打把式还用得上。我后来也重新练拳,想着能否练出来,但是没用了,不管怎么吐纳,怎么努力,我都只能坚持到这里了。我也知道,自己的缘分尽了。他说完后,我才明白,他当年在我们家露的一手,原来就源自这里,而且他也只会这一手,难怪不教我功夫。他说完后,又说,前几天,我又看到他了,他还是那么年轻,说是出来给师门办一件大事。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抓住,所以决定跟他去学艺。他最后抱了我一下,说,小少爷,等我学成了,过来渡你啊!我拼命忍住泪水,说,好啊,好啊,你一定要来找我啊!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知道他后来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孩子现在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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