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大胆地凝望着这些老人们，假装觉得他们出现得太突然了，打从哪儿钻出来的。让人感觉难以置信。站在他们身后年纪更大的两位，白桦不认得。老人脸上一直堆着笑，但是一言不发。其中胖得多点的那个穿身似乎小了一号旧制服，显得紧身……只是他们都没有戴帽子。
父亲在大家面前还是有诸多顾忌，他也并不想让白桦对这种情况参与、了解得太多。他觉得对儿子的改造没什么好处。他除了屈辱，还觉得其中有可耻交易，终其一生白桦都不会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这样太复杂的内幕。对于一个深陷危机的家庭，对于成天以泪洗面的白桦的病重母亲，朋友们愿意出面搭救，爸爸肯定是会铭记一辈子的。实际上也是他现如今唯一生路，还想怎样去苛责别人呢。真矛盾！
而白桦的表现，爸爸本人态度，一下子就显得未免太不懂道理，好像，他俩也立马处于过份不近人情那种位置上了。父亲根本不在乎白桦的评判。但他从来就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单单就荣誉而言，对于他们那一代人都同样显得至高无上，难以摧毁。这次，假如不是因为儿子生死悠关，为了能把白桦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为自己的至亲骨肉，爸爸也绝对不会挺而走险开口求人。他甚至可以为失去一个儿子承担更多责任，但无法想象白桦母亲挺得过去，也能够坦然面对。而且，爸爸确实是有种预感，所留给白桦母亲的时间已经不会太长。那时候，爸爸并没有想要告诉白桦这些事，关于母亲所剩无几的最后时光，他只害怕再给儿子致命打击。他其实无法判断白桦真的能够承受。爸爸已经是准备好了独自承担发生一切苦难的。
他内心这样的痛苦，非常人所能理解。
他俩看起来只怕有八十岁了。一胖一瘦，高矮差不多。爸爸告诉白桦，说：“这是你庄爷爷和柴爷爷。”
“哈哈，孩子应该叫伯伯吧。”
几个人当中，穿中山装，看起来瘦瘦的老爷爷白桦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但是慌乱中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对方哈哈哈地大笑，声音出乎意料地哄亮。“如果，你连这种事情都要谦虚，那么我就要批评你了。”他扭头仿佛对大家说，打算要所有人出面评理一样。
他说：“哦哟，哦哟，承伟同志，你这是在乱弹琴。”
“现在，你把辈份完全搞乱了。”
“娃娃叫我的妹夫伯伯，却叫我爷爷，你就不觉得别扭吗？”
“是啊，是啊。”黄伯伯叫喊。
“如此，不完全乱套了。”
“对对对，不论从情从理，都应该叫伯伯的。”
“也叫我伯伯吧。”
胖点的老头声音十分柔和，因他穿制服太小了，胸脯起伏比较明显。
他大口地喘气，好像有点肺气肿。
“这话有道理。”先开口那瘦老头大声地补充说。
那几个人的面部表情是神气活现的，绝对看不到任何谦卑，有的更多是自信，但同时也是够厚道和善良的。除了他们打算要拯救白桦这个唯一理由，白桦简直难以理解，爸爸怎么可能跟他俩“打平伙”。有句老话，羊子不跟狗打堆。那么在白桦出事之前呢？他们之间的交往绝非始于今日。特别是胖点的那个人，穿了小一号旧制服的。他长期呆在农场监狱中生活，所潜藏起来的那种骨子里的无情，冰浸骨缝的果绝、铁硬，白桦思忖也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并不是刻意在想掩饰，越这样，平和中越透出来一种刚毅。故意不露声色，也就越发突出，叫白桦畏惧。他们面对学员白桦凝视着，像行注目礼一样，也不过是想补充、完善，更进一步证实他们对他所产生的那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罢了。他们任谁都无法真正理解白桦。
也正如，白桦对他们从来同样表示不理解一样。这就是跨不过去的代沟。
都不需要仔细考虑，白桦就能从那些人流露出来的表情看透他们现在内心所想。他们的自信其实是表象，内心深处同样也是非常孤独的。白桦跟上一代人明显有区别，甚至互为敌视。年轻人并不傲世。而白桦的悲观处境，真实说总是险象环生，前路更充满了变数。使他不能面对正统社会，到这地步，白桦必须假装低调。
他只能先暂时戴上卑微的假面具，对白桦糟透了的处境而言，才有可能起到最好的保护作用。他心想就让他们高贵去吧！不至于自讨没趣。那时白桦思忖，小时候的朋友黄小兵又另当别论。
但他们之间却是早就隔着堵墙了的，从来就没有一扇门可以正常打开，彼此走访。白桦够不上他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尽管确实对他们好熟悉。面对那些人，对他们格外熟悉的声音，这时，白桦也才恍然大悟。实际上，他也真不知道，月亮的哪个面更为真实，闪耀着的冰冷银光那面可能根本不是本来模样，绝非本意。或者说，阴面隐藏在乌漆墨黑中，更体现出真情实感。大地深处会不会汹涌澎湃，有滚烫的岩浆即将喷发。白桦对面变得更模糊了。
完全作不出更加严谨的科学判断。他们先前躲在房间里，估计也能够听到这对父子时而平和，时而激烈的交锋。从话语调调中，白桦猜透那些人不会心甘情愿保持沉默，实际上他们也完全不可能默许，一准儿这些人还要隔着窗玻璃窥视，惊诧不已。这种老房子隔音效果多半不会那样好，就算没安装窃听器父子间的对答一字一句都不可能漏得掉，正如同农场对所有信件明目张胆的检查制度。原本就是想等他们听到。这些人是有窥探癖的，白桦当场就想起了强烈太阳底下硬泥地上一条曝晒、弹来弹去挣扎的蚯蚓，很容易就联想到死亡。困惑了！因此工厂的马洪波和段锦详大吹特吹时才会说大家是死了没埋的，他话指向一线工人，每时每刻都与危险相伴。他们又无比形像地说矿井下的挖煤佬是埋了却没有死的。那么关在农场四合院这些人呢？白桦猜想答案，指出他们其实是属于陪绑的。譬如说，妈妈曾被送去马家坡刑场上，她还在半夜三更上街去游行，敲锣打鼓，去欢迎从广西开拨来的兰、张支左部队。母亲在红卫兵接待站忙碌了一年多，招呼那些大串联的学生吃喝。大约正是住在屠宰场隔壁，每天晚上，夜色阑珊，所有人与鬼为伍，跟亡魂作伴，白桦生怕成为一不小心就要被牵走、押解的那种。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孤魂野鬼，正在荒野上游荡。“正常人”眼里看到的不过是躯壳。白桦恰好是猜到了这一点，就连他们（躲藏在屋里的）那种表情、神态、交头接耳口耳保不住都能够想像得出来。他们肯定会拿白桦这个“迷了路年轻人”当成主要话题，从而，彼此达成某种高贵契约。他们会一直就那样站在道德和社会规则的制高点，采取鸟瞰的策略，从眼睛里暴射出悲天悯人那种恶作剧目光，装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样子。
会把白桦吃透。
他们是制定现场规矩的人。是裁判。
其实，他们压根儿并不是，可悲的正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裁判是岁月！
现在白桦会从他们嘴里听到长辈似的——就像爸爸那种经常絮叨——善意批评。他们养成习惯，乐此不疲，还特别乐意端坐在道德裁判席上，也很能胜任“法官”角色。一贯自以为正确，同样就能决定（也许只有上帝才能判处的）别人生死。
当他们不经意下结论时上帝确实笑了。
他们高举起的是迎风飞舞的一面旗帜，跟四合院周围树枝上偶尔悬挂那种发出警示的红内裤一样鲜明、亮丽，和电闪雷鸣同样产生了当头棒喝的效果，而年轻人白桦只剩下像条野狗那样夹起尾巴，要么悄悄地溜掉，要么俯首称臣的份儿。他们本身确实是在搭救，如此恨铁不成钢……
然而，这种权利是由家暴中获取来的。
白桦一下子突然想和上帝同时发出笑声。差不多同时笑起来。但他现在不敢，将来长大后恐怕不会。倒不是完全出自敬畏，对神权的敬畏，而是怕惊扰了神，担心那个神会因此发疯。疯了的更神其实比魔鬼更可怕，他兼具魔法师迷惑性质。两者区别在于隔了层厚重帷幕，彼此给对方轮番地上演皮影戏。一个物质，对立面恰好也就是暗物质。
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告诉白桦过了，再好的庙里头都会有两个烂菩萨，但就算是再烂的庙里也会有两尊正神。只是凡人区别不出来罢了。担心他们会在笑声当中不小心乱分寸，而这种事例在这个社会上更多得数不胜数，最后，深受其害者也必定是白桦这种角色。他的戏份实在难以把控。稍微不留神，在那些人的冷眼旁观中，真正惊慌失措的人，反而会莫名其妙变成了像是白桦这种，因为他比较天真。于是大家有各种各样理由嘲讽白桦，迫使他就范。叫白桦无可奈何地感到悲戚，怨天尤人，要么就是，在“正常人”冷眼哄笑中他形如野马脱缰，不然就变得从此萎靡不振。
在他们看起来，白桦到底是粗鄙而刻薄的，睥睨环球。实际上，他就正在朝着大家有意无意给白桦所指定的悬崖边上滑去。他会回忆起那个梦，白桦就站在岩头。他们或者立即伸手递给年轻人。
或者白桦毫没来由就凭空怀疑他们的诚意。
他们的高贵无比就此让白桦产生了种种强烈的排斥心理。他满身的污秽、脓血、寄生虫和散发的龌龊臭气会弄脏了大家的手呢。四合院那些人风干了的皮肤与这世上的“正常人”多少也会显得格格不入。看那些老辈子还在继续冲白桦笑着，并且好像会一直这样轻松地笑下去，而白桦的人格就在这种笑声中分崩离析。也许大家都弄错了。白桦恐惧父辈对他表现出来的虚假部分。“那并不是想安抚我。”他对J说，“相反是打算对我进行一番羞辱！”
白桦思想信马由缰地奔跑在血色迷雾中。
他身体已在发抖了。
“哦哟哦哟，我跟你是从死人堆里头爬出来的，他叫你伯伯，又叫我老爷爷，那我就太吃亏了。你以后想怎么叫小冯，那本身是你们之间的事。但是怎么叫他你就必须怎么叫我！”胖子指着瘦子大声说。
老头子装出来的天真十分可爱。也许，这就是大家常说的返老还童。战火中迷住过这些人的童话故事起了决定性作用。
大家确实少有偷窥到喜剧部分。
白桦顿时想起来了。瘦老头是柴姨的堂哥，一个老战士，以前知道他在某个县份上做领导工作，算起来现在也已经退休。很小的时候（刚读书）在黄伯伯家见过他两三次面。另外那个身材发胖的老头是麻布河农场现任冯政委的老岳父。一名前任场长，退休十多年了。
“哥，哥哥，”柴阿姨叫喊着说。“你们光在这里理家谱，真是的，不干点正经事了。”
瘦老头立即笑起来。“干正事。干正事。干正事！”
“干正事。”胖老头接嘴说。
“我和你庄伯伯就是出来看看你。”
白桦牙齿咬紧嘴唇，摆正脑袋瓜子，假装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人。
“刚才，孩子，你跟你父亲的所有对话，我们在屋子里都听见了。”
（他们确实是打算替爸爸解围。）
“是。”白桦眯起小眼睛。
“孩子啊，你父亲他给你讲得对。”他对年轻人白桦口齿清楚地说，“现在这段日子，对你来讲就好比是爬雪山过草地，等到走过了，前途就一定会是光明灿烂的。你可不能当逃兵呀！你得要学会把苦难变成一笔宝贵的财富哟。听伯伯一句劝吧，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要勇敢地面对一切现实。”
也就是说，该干啥还必须干啥。
“桦儿，你该回去了！”爸爸突然对白桦说。他站了起来，身体有点打抖。
“依我看留下他，吃了晚饭再走吧。”柴阿姨说。
她又使劲打嗝。打了好几声，她抬起头看着黄伯伯和她的哥哥。
“小柴，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的道理都不懂。”黄伯伯挥挥手，像是指挥打仗，又说，“让他走！我们那个时候出征，每天都是生离死别，哪还有时间婆婆妈妈的。”
“况且现在桦儿只是去读书。”
“爸爸，爸爸，”白桦叫喊，“你告诉妈妈，她可要等着我出来呀！”
他突然彻底清醒了。白桦知道他们其实是一伙的，不论你再怎么求，大家都不会同意白桦那些无理的要求。
“把你的这些东西带上吧！”
“告诉我妈妈，叫她等我。”白桦说。
“桦儿你也要保重！”柴阿姨神经质地抢着说。
“白桦，你别叫大家失望。”
“等你毕业我来接你。”她说。
“那我走了。”白桦抬起头，再瞧了一眼越加显得苍老、皱褶增多的父亲。
庄伯伯立马转过头去，提高嗓门冲外面喊了好几声：“小古，小古，小古。”长颈鹿从门外走了进来。黄小兵帮提起石桌子上面的一大包东西，看看他们。“我去送送白桦吧！”他说道。
就在爸爸走后的某一天（据说，他是在白桦仍然坐古大队副骑的边三轮离开，被送回龙口大队后或次日一大清早离开了农场的），估计十天后，白桦就接到江大队长命令搬出了四合院二门岗。
那扇小铁门为白桦忽然单独打开了。
手上拿大串钥匙的老齐伯抬头瞥了白桦一眼，发现，他和平时表情没多大区别。这对他并不算是个特殊日子。那时白桦早就没继续使用硬柴在墙体上画正字（有段时间改画在黑封皮硬壳本页面），差不多四合院所有人都在这样做，前后两头画，中间的大部分日子对他们仿佛根本不存在。
也许可以忽略不计。
白桦暂时住在教研室后面的半隔小黑屋。
标签：
用户评论
这篇《农场·上卷》深入描绘了孩子们在农场上的成长与冒险，故事中充满了温馨和童真。
有10位网友表示赞同！
刘灵笔下的农场不仅仅是自然环境的描述，更是一个充满魔法与奇迹的地方。
有12位网友表示赞同！
小主人公们在广阔的田野上学到了许多关于生活的知识和情感的深度体会。
有9位网友表示赞同！
这部作品能够引发人们对简单、淳朴生活向往的情感共鸣，感受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
有9位网友表示赞同！
故事中的角色个性鲜明，特别是那些可爱的动物伙伴，为整个故事增添了不少欢声笑语。
有5位网友表示赞同！
《农场·上卷》细腻地展现了孩子们的内心世界，让读者能够理解并共情他们的成长过程。
有17位网友表示赞同！
书中穿插的教育与生活小智慧，以轻松的故事形式传递给读者，让人受益匪浅。
有16位网友表示赞同！
在阅读过程中，很容易被故事中的细节和情感勾勒出的画面所吸引，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生机的农场中。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农场·上卷》不仅仅是一段旅程，更像是一种心灵上的按摩，抚慰着每个人对梦想与希望的追求。
有19位网友表示赞同！
这部作品的温馨氛围让人感觉到满满的正能量和对生活的美好期待，并教会了如何在简单的事物中找到乐趣。
有14位网友表示赞同！
对于喜爱奇幻、喜欢探索自然界的小读者来说，《农场·上卷》无疑是一份难得的精神食粮。
有5位网友表示赞同！
书中角色之间的互动真实而有趣，给读者带来了一片纯净的阅读体验，是放松心神的好选择。
有16位网友表示赞同！
作者刘灵以生动的语言和丰富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农庄世界。
有18位网友表示赞同！
《农场·上卷》将乡村生活的日常描绘得既朴实又充满诗意，引导我们用另一种角度看待生活。
有11位网友表示赞同！
这部连载作品中的每个章节都如同一幅画卷，在读者的心中慢慢展开，让人期待后面的篇章能够带来更多惊喜。
有9位网友表示赞同！
故事中的故事情节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人与自然、心与生活的深层联系。
有8位网友表示赞同！
《农场·上卷》通过简单而深刻的故事，传达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亲情友情的珍视，让人感受到爱的力量。
有7位网友表示赞同！
这部作品不仅适合儿童阅读，对于成年人来说也是一种心灵上的滋养，提醒我们不忘初心，保持内心的纯净。
有6位网友表示赞同！
刘灵的作品富有启发性和教育性，通过《农场·上卷》教导孩子们珍惜身边的小事和大自然的美好。
有17位网友表示赞同！
故事中对农庄生活的描绘不仅仅是一种描述，更是一次情感的沉浸与体验，让读者仿佛能闻到新鲜泥土的气息。
有17位网友表示赞同！
这部连载作品充满趣味性和知识性，将日常生活中的小常识融入情节之中，既有趣又有用。
有14位网友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