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流传着一个段子:“孩子四岁,英语词汇量只有1500,是不是不太够?”答:“在美国应该是够了,在北京海淀肯定不够。”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但背后反映出的事实是,现在中国家长对孩子英语教育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首先,英语启蒙开始的时间越来越早,身边满是两三岁就开始接受英语启蒙的孩子。其次,英语启蒙的方法也越来越丰富,不仅是单词卡、绘本,更有各种科技感的学习机。选择英语启蒙似乎成为一种潮流,许多家长甚至把这视为应尽的责任。然而,我们提倡家长理性地看待英语启蒙,不要盲从主流舆论。本文旨在通过科学研究来帮助家长对英语启蒙形成更理性的判断,从而更好地指导英语启蒙的实践。
一位幼儿园5岁的孩子正在阅读一本英语科普书
选择英语启蒙前,家长可能需要考虑:英语启蒙到底能学到什么呢?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吗?选择英语启蒙后,家长又需要考虑:英语启蒙太早会伤害母语学习吗?另外,市面上的产品这么多,究竟什么样的英语启蒙才是最有效的呢
01.决定前的理性判断:预期管理、成本与收益
• 在自然语言环境中和在教室教学中学习语言的效果是不同的
• 在教室教学中,不一定英语启蒙开始越早,效果就越好
• 除了经济成本之外,英语启蒙还需要时间和情绪的投入
• 相比于竞赛成绩的短期收益,还应该着眼抽象推理能力等长期收益
理性判断一:家长应该对英语启蒙效果抱有更合理的预期
首先,英语启蒙的效果明显被有意识地夸大了。一些机构以“科普”的名义在传递一个信息:越早开始学英语,长大以后孩子的英语就越好,甚至可以接近英语母语者水平。然而,这个说法恐怕仅适用于“自然语言环境”下的外语学习,不能延伸到国内大多数英语教学实际。例如,儿童在学龄前迁移到了别的地方,当地生活中普遍使用英语,那么这就是一个“自然语言环境”。但在中国内地的大多数地方,日常生活里主要使用的都是普通话或其他方言,日常使用英语的情景相对有限,因此,在自然接触环境下的研究结论并不普遍适用于我们身边的儿童(桂诗春,2012)。
实际上,大多数中国儿童接受的英语启蒙更符合“教室教学环境”条件,在这种情况下,影响英语学习的因素很复杂,譬如教学方法、时长、材料等。目前并无证据显示,在教室教学环境下启蒙开始越早,长期的英语学习效果越好。
由此可见,对于在中国内地生活的儿童,商业宣传中常常出现的“达到母语者水平”可能是一个过高的预期。而更为现实、合理的预期是:在学龄前接受一定的启蒙后,孩子在上学最初开始学习英语的阶段,相比没有启蒙过的孩子能够起步得更快,至于这种优势的差别有多大、能否一直维持,就因人而异了。
儿童认知中心的绘本一角
理性判断二:学习英语的经济、时间和情绪成本
在做决定之前,英语启蒙需要付出的成本也是父母需要考虑的。英语启蒙大约需要多少经济成本呢?以西北某省会城市为例,当地外教授课的英语启蒙班价格大约是2-2.5万元/年(约1700-2100元/月),每周包括3-6个小时的授课,考虑到当地2021年工资中位数约为7.3万元/年(约6100元/月),即使对于双职工家庭,英语启蒙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约占双职工家庭收入的1/6)。
除了经济成本之外,时间成本也必须纳入考量,英语启蒙仅靠培训班每周几小时的授课是不够的,需要家长利用教学器具、绘本等从旁辅助。由于老年人大多不具备英语沟通的能力,这一重任主要落在父母尤其是母亲身上。和孩子一起阅读英文绘本是很好的亲子体验,但当它成为一项日常活动时,确实对家长的时间和精力有一定的要求。
另外,还需要考虑、却又往往被忽略的,是家长和孩子的情绪成本,在进行英语启蒙时,家长和孩子是享受的还是痛苦的?如果孩子平常的日程已经被各种兴趣班占满,那可能会对学英语产生抵触心理;同样,如果家长平常的工作非常繁忙,休息日花费数个小时陪伴孩子进行英语启蒙可能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所以,在决定之前,不妨充分考虑自己以及孩子的感受,如果这件事带来的主要体验感不是愉悦,那家长们可能要考虑考虑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理性判断三:英语启蒙能获得什么样的收益?
我们认为,可以将英语启蒙的收益分为两种,一种是短期收益,一种是长期收益。
英语启蒙的短期收益可能来自“内卷”式的竞赛心态。培训机构无孔不入的广告通过常用APP的算法推荐高频率复现,暗示家长英语启蒙的必要性,而在线上社群中其他家长“晒”出孩子丰富的活动进一步助长了竞赛心态。一项访谈研究发现,很多家长在已经发现孩子疲于各种培训班,且本身也没有英语使用需求的情况下,仍因为来自线上社群的焦虑感选择英语启蒙(鄂翌婷等,2022)。
相比于短期的同辈竞赛心理,我们可能更应该关注英语启蒙的长期收益。例如,研究表明掌握多种语言的人具备更强的抽象推理能力(Chan, 2004)。从长远来看,学习英语可能对培养孩子的语言兴趣、学习习惯有一定的帮助。这样,家长在孩子英语启蒙时,可以将注意力放在如何制定学习计划、优化学习方法等过程方面,而不仅仅是结果上。
综上所述,在家长决定英语启蒙前,应理性判断自己家庭的目标预期、成本和收益,尽量避免过多受到广告宣传和其他家长的信息影响。
02.决定后的理性判断:对母语的影响
•儿童在开始说话前就能辨别两种不同的语言
•英语启蒙虽然占用了一定的语言学习时间,但这并不会影响母语学习
•在两种语言知识成型后,英语知识系统几乎不会干扰母语知识系统
一些家长在衡量了成本和收益以后,最终决定依然对孩子进行早期英语启蒙,又会产生一些新的担心,比如:英语启蒙是否会对母语学习产生影响呢?大量研究表明,英语启蒙并不会影响孩子的中文的学习。
虽然这些研究大都针对在自然环境下学习语言的儿童,这与中国多数孩子学习英语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自然语言环境中学习第二语言花费的时间比在教室教学环境中要多得多。因此,既然前者对母语发展的影响是有限的,那么后者也应是如此。
首先,接触多种语言的儿童很早就有区分不同语言的能力,并不会混淆。有研究者发现,双语家庭中成长的儿童,在还不会说话的咿呀学语阶段(即儿童说出第一个单词之前发出规律性无意义声音的阶段),已经展现出了相关的能力:一名叫做布莱恩的儿童,从出生起,母亲主要跟他说英语,父亲则主要说法语。研究者通过观察发现,在布莱恩15个月大时,对母亲和父亲发出的咿呀学语声音有着明显的区别——对母亲发出的声音在音节、韵律上与英语更相似,而对父亲发出的则更像法语(Maneva & Genesee, 2002)。这说明,即使是还不会说话的婴幼儿,也已经具备分辨两种不同语言的能力。
其次,关于学习时间的分配:即使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学英语,我们的孩子学习母语的时间仍然是远超英语的。我们知道,儿童语言的发展是阶段性的,伴随着若干个“里程碑”,比如说出第一个词、第一次组合使用两个词等。研究发现,双语儿童两种语言里程碑出现的时间节点与单语儿童没有区别。哪怕他们学习两种语言分别投入的时间、精力比起只学一门语言的单语儿童都显然要少得多,但是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对两种语言的习得(Petitto et al., 2001)。
这一结论非常有趣,以成人学习外语的经验来说,如果学习时间减少,学习效果很有可能变差,但是为什么儿童学习母语的时间减少了,学习效果却没有明显变化呢?目前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绝对的定论,科学家们往往将背后可能的原因归结为两大类:一是儿童拥有与生俱来的语言学习天赋,这种天赋会随着儿童的成长慢慢消失;二是影响语言学习的关键输入并非简单地以绝对数量来衡量,还涉及到输入的复杂度、丰富度、是否伴随社交互动场景等等在成人学习外语时不一定具备的方面。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必过分担心,英语启蒙会占用母语学习的资源。
最后,在两种语言的知识系统成型后,英语的知识系统也几乎不会对母语的知识系统产生干扰。儿童在需要同时掌握两门语言时,确实会出现一种语言影响另一种语言的情况,但是这种影响更多是单向的:更常听到的语言更有可能会对不常听到的语言产生影响;而不常听到的语言对更常听到的语言的影响比较微弱,而且会被儿童逐渐自我纠正。例如,粤语中“喺+地点”(相当于“在+地点”)一般放在动词前,表示动作发生的地点。无论是单语还是双语儿童,都会犯把“喺+地点”放在动词后的错误,但是,受到英语相关用法的影响(英语类似的表达可以放在动词后),粤英双语儿童(更常听到的语言为粤语)出现这种错误的比例是67%,略高于粤语单语儿童的53%,并且这种错误在4-5岁左右就已经得到了纠正(Yip & Matthews, 2007)。
通过上述的例子我们可以发现,总体上,不常听的语言对更常听的语言的影响是有限的,主要表现为学习母语中相对困难的地方时更容易出错,但这种影响的范围并不大,在儿童后期的学习中也比较容易被纠正。因此,英语知识系统对汉语知识系统几乎不会有影响。
总而言之,儿童完全具备同时学习汉语和英语的能力,并且在两种语言知识初步成型的过程中,英语启蒙对汉语的学习几乎没有消极影响。
03.启蒙方法的理性判断:那些更有效的科学启蒙方法
•选择适合孩子当前英语水平的内容输入
•在英语学习中多进行社交有助于高效学习
•如果想让孩子避免中英混杂,家长可以从自己做起
如果您在全面地了解和考虑了英语启蒙的特点之后,决定让孩子接受英语启蒙的话,这里有一些小建议:
首先,提供合适的英语输入内容是最关键的。如果孩子学习了一段时间仍然效果不佳,则需要考虑是否难度不匹配的问题。最适合儿童的英语输入是比儿童当前英语水平稍微高一点点的输入。如果提供的输入过于复杂,孩子可能几乎没法学习,因为根本不能理解;如果过于简单,可能对语言学习的帮助也十分限(Krashen, 1985)。例如,直接让3-4岁的孩子观看面向成人的美剧或者美国电影,可能难以起到很好的效果,而让已经学了一段时间英语的孩子再用单词卡片学习最基本的水果名称,也不会对他们的水平有太大的提升。
好消息是现在市面上的绘本等英语启蒙材料很多标注了适合的年龄段,或者根据英语水平进行了分级,家长在挑选时一定留意选择和孩子能力相匹配的材料。主要可以参考的标准有:
· 从绘本的厚度、文字的多少、是否具有故事性等因素进行考量。比如,年龄更小的孩子适合更简单、文字更少的绘本。而年龄更大的孩子则需要更复杂的,判断的方式可以观察孩子的兴趣大小,比如给大班的孩子读RAZ的启蒙系列就会发现他们可能不容易提起兴趣,这就是一种不匹配。
· 孩子对绘本的内容的熟悉程度。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一些英文绘本会带有一些我们身边不常见的事物,比如各种恐龙的英文名等等。尽量在一开始选择孩子比较熟悉的题材,比如生活社交类的;等待孩子适应学习英语以后,再选择一些新的题材,并且要利用好补充资料(如视频、图片等)去帮助孩子理解陌生的概念,譬如“Triceratops”(三角龙)。
另外,还有一些专门为了少儿启蒙而制作的动画片,例如《小猪佩奇》《爱探险的朵拉》《米奇妙妙屋》《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等等,这些动画中特意设置了对儿童友好的表达方式以及互动环节,也可以作为学习素材。
其次,儿童学习语言并不是被动的输入学习,主动的社会交际更是一个必要条件。研究发现,让英语儿童持续与讲汉语的成人进行一定时间的互动后,他们展现出对普通话发音规律的敏感性;但是,如果仅仅是听或观看同等时长的普通话的音频或视频,儿童便无法掌握普通话的规律(Kuhl et al., 2003)。这是因为带有互动性的语言输入中蕴含社会交际因素,儿童在互动交际中更好地内化相关的语言知识,而音频和视频都是单向的输入,儿童只是被动地听到声音,并没有参与社会交际,因而无法达到理想的学习效果。
现在市面上英语早教绘本、动画片很多,如果只是买回来让孩子自行阅读,效果恐怕是十分有限的。相反,如果家长在孩子阅读、观看的时候在一旁陪伴,并且提出一些问题,或者跟孩子讨论故事的情节,给孩子的英语输入中加入一定的互动,效果可能会更好。同时,亲子共读已经被证明有利于培养孩子的阅读习惯,对日后的学习也有所帮助(Bano et al., 2020)。在与孩子一起阅读绘本的过程中,比绘本内容本身更重要的英语启蒙是,就绘本内容展开的亲子社交对话。
一位父亲正在和5岁的儿子一起阅读英语绘本
最后,当孩子出现中英混用时,有些家长会感到担忧,不喜欢这样的表达形式。这种现象其实在会多种语言的人身上比较常见,未必是一种缺陷。如果父母对此有所顾虑,可以尽量避免提供中英混用的输入。
在双语人群中有时会出现语言混用的情况,比如孩子会在说汉语句子时夹杂一些英语单词,例如“我想吃两个banana(香蕉)”。从科学的角度出发,目前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不同语言之间的混用代表儿童语言能力的不足,相反,混用多种语言是会多种语言的人自身语言特色的体现(叶彩燕等, 2017)。中英混杂本身是一种语言现象,而非一种语言发展中的错误。
不过,如果有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少地混用中英文,可以从对孩子说的话入手。研究表明,儿童混用两种语言的频率与他们接受的语言输入有关:儿童会模仿父母的语言使用,如果父母的话语中有很多两种语言混用的情况,儿童更有可能说出混用两种语言的句子(Petitto et al., 2001)。因此,如果想要避免类似的情况,家长在跟孩子互动时,可以注意减少英语和汉语的混用。
写在最后--选修课而不是必修课
其实,从家长对英语启蒙的重视中我们可以看到家长对孩子的关爱和期许,它们的背后都体现出了家长渴望给自己的孩子提供更好的人生。在此基础上,理性判断和以人为本更能将家长的关爱落到实处。
在选择英语启蒙的过程中,保持理性的态度也许能给孩子带来更多的收获,也会大大减轻家长的负担。一方面,大多中国孩子的英语启蒙属于教室教学条件下的语言学习,与自然语言环境中的学习大不相同,因此家长对孩子英语启蒙的效果应当有合理的预期,并不能迷信越早开始启蒙,长期来看英语水平就越好;另一方面,曾经的一些顾虑随着科学的发展已经被证明是多余的担忧,儿童在会说话之前就可以分辨不同语言,学习英语不会影响汉语的发展。
同时,英语启蒙也应当坚持以人为本,关注并服务于孩子和家长自身。家长们对于孩子的教育总是不计经济成本,但是除此之外,时间和情绪成本也不应该被忽视。每周定时陪伴孩子学英语,对自己是一种放松还是另一种“工作”?孩子对这个环节是享受还是抵触?同时,相比关注证书、比赛等短期收益,孩子通过英语启蒙获得综合的成长是英语启蒙更为重要以及合理的动机。
英语启蒙更像一门“选修课”,而不是一门“必修课”,孩子的健康成长涉及多方面的培养,但无论如何,都应该从孩子和家长的感受出发,结合家庭的实际情况,选择最适合的教育方式。
参考文献
Bano, J., Jabeen, Z. & Qutoshi, S. B. (2020). Perceptions of Teachers about the Role of Parents in Developing Reading Habits of Children to Improve their Academic Performance in Schools.Journal of Education and Educational Development,5(1), 42-59.
Chan, K. T. (2004).Chinese-English bilinguals’ theory-of-mind development. Doctoral dissertation.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Krashen, S. D. (1985).The input hypothesis: Issues and implications. London: Longman.
Kuhl, P. K., Tsao, F. M., & Liu, H. M. (2003). Foreign-language experience in infancy: Effects of short-term exposur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on phonetic learning.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100(15), 9096-9101.
Maneva, B., & Genesee, F. (2002). Bilingual babbling: Evidence for language differentiation in dual language acquisition. InBoston University Conference on Language Development 26 Proceedings(pp. 383-392). Somerville, MA: Cascadilla Press.
Petitto, L. A., Katerelos, M., Levy, B. G., Gauna, K., Tétreault, K., & Ferraro, V. (2001). Bilingual signed and spoken language acquisition from birth: Implications for the mechanisms underlying early bilingual language acquisition.Journal of child language,28(2), 453-496.
Yip, V. & Matthews, S. (2007).The Bilingual Child: Early Development and Language Contac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鄂翌婷,杨建科&张骏.(2022).“起跑线”的内卷:新生代妈妈的教育焦虑.中国青年研究(08),68-75.
桂诗春.(2012).此风不可长——评幼儿英语教学.中国外语(01),41-47.
叶彩燕,马诗帆,傅彦琦,代凤菊&杨纯纯.(2017).父母语言策略与粤英双语儿童语码混合现象.语言战略研究(06),3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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